祖母的“针线笸箩”

发布时间: 2023-03-23 09:40:53    来源: 省委统战部(省侨办) 浏览次数:

祖母的“针线笸箩”

赵畅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当缝纫机未能“飞入寻常百姓家”时,针线笸箩或许就是农村地区家庭的必备用品。我从小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小山村祖父母家,祖母那只针线笸箩及其针线活,至今依然是我内心最珍贵的秘藏和有限的记忆,以至一年四季我都可以在草蛇灰线的情感底片里寻觅它的踪影。

祖母家的那只四十公分直径大小的“针线笸箩”,是用刮削得圆润的竹篾丝条编制的,虽里外没有精美的图案,但因使用时间久了,便生生摩挲出温润如琥珀红的包浆。在我眼里,这针线笸箩像煞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满花苞尽是祖母对我的爱,以至觉得过去所有的时间和故事都被收纳其中了。

祖母的“针线笸箩”里,除了有绕着蓝、黑、红、白这四种线的缠线板以及铜顶针、缝衣针、剪刀、锥子外,最多的要数制衣时裁剪下来的各种颜色和布料的零头布了。别小觑这些零头布,平日里但凡家里人谁的衣服破了,准能在祖母的针线笸箩中找到对得上号的零头布。以至一些邻居也常来我祖母这里“讨救兵”。

农闲时光,祖母总是会抽时间,掇起“针线笸箩”,坐在大台门走廊的竹椅上开始她的缝补活计。缝补时,祖母看似显得有点漫不经心,间或与坐在旁边的妇人们闲谈,其实她内心专注得很。那拿捏着缝衣针的手始终听从心的指令,指哪打哪、不偏不倚。尤其是那不时将缝补针往头发中擦划的弧形动作,优雅极了——后来才知,这是为了利用发间产生的油润性,助力缝补。看祖母的缝补活儿,那线脚丝毫不逊缝纫机加工的针脚。农忙时,祖母也没有停下缝补活,只是将时间改在晚餐以后。煤油灯的光线虽昏暗一些,可祖母无论是穿针引线还是缝衣补裤,其熟稔程度和质量似与白昼并无二致。我知道,这既是祖母长期积累而“唯手熟耳”,也是因为她的用情用心。

我对祖母的针线笸箩及其针线活记忆犹新,这不只是因为我身上衣裤的缝补、脚穿的布鞋都是由祖母“承包”的,还因为祖母曾经借着针线活的契机给过我一次又一次“没有痕迹的教育和引导”,令我受益匪浅、终身难忘。

记得有一年放暑假,老师布置了不少作业。尽管我倒排了时间进度,明确了每天必须完成的作业量。可因为玩心重,思想不集中,头几天提起笔做作业不到几分钟,不是探头看窗外就是连连打哈欠。祖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天晚餐结束后,她突然问我:“暑假作业做得怎么样了?”见我支支吾吾,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要我帮她穿一个针线。在不耐烦里,我哪里穿得好针线,祖母见状,脸上掠过一阵不快,继而对我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她一边说一边很快就穿上了。论眼神,我肯定比祖母好,可为什么祖母能而我不能呢?“主要是你心静不下来。人呀,心思不定,做什么事怕都做不好。你说呢?”祖母不禁用嗔怪的眼光瞟了一下我。经祖母如此一说,我如醍醐灌顶。原来,祖母是故意借着穿针引线一事,让我明白克服浮躁、收敛玩心做好暑假作业的道理。第二天,我开始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做起暑假作业来了。

在小山村生活期间,我交上了几位好朋友,但尽管是多年好友,也免不了因为一些磕磕碰碰的琐事而发生矛盾。有一次,我竟然在推推搡搡中,将一位好友新衣服的一角给撕烂了。哭哭啼啼中,他脱下衣服把状告到了我的祖母那里。“孩子莫哭莫哭,我一定帮你缝补好”,祖母一边安慰这位小伙伴,一边则用责备的目光扫视着我,我知道错了,瞬间就红了脸并耷拉下脑袋。不到一袋烟的功夫,祖母从针线笸箩里挑了一块对应的零头布给缝上了,因为针线活好,加之撕扯的位置在下端前后接壤处,所以不注意看,几乎难以发现。虽说那位小伙伴因看到衣服给缝补好了而有了笑容,但祖母似乎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今天的事,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你肯定是错了。从今以后,你一定要学会大度,学会让步,学会和解,伙伴之间有什么说不明白的道理、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定定地看着祖母眼睛里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我一下懂了。“我错了,我向你检讨,希望你原谅我的莽撞,也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转过身,我主动向小伙伴伸出了“橄榄枝”。祖母见状,她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渐渐绽开了笑容。

回到城里生活以后,每年的寒暑假我还是会回小山村度假。于是,祖母做针线活儿的情景,又会重新拉回到我的眼前。祖母虽然上了年纪,但在我的印象里,她的手脚还是那般利索、干净。哪怕我坐在她的身旁,看她做针线活时,她跟我说的话还是“三句不离本行”。比如,她叮嘱我“平日课后读书学习,一定要像我选用零头布一样,积累得越多,你就越能比别人学得更好”;又比如,她强调“你要慢慢开始学习一点缝补功夫,养成艰苦朴素的习惯,有一个电影里不是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么?”

……

转眼到了1979年2月,临读大学的前几天,我回小山村向祖父祖母、叔叔婶婶告别。没想到,祖母正为我赶制一双新布鞋。是夜,祖母伴着那只针线笸箩开始在鞋底上镶鞋帮。镶鞋帮,自是一项苦力活,这不啻因为鞋帮边沿本身就厚,针线穿越颇为费劲,加上还得用锥子沿鞋底边缘锥洞,以方便用苎麻线与鞋帮镶接。二楼木窗户的缝隙里,不时有北风透入,让人寒颤不止,想必祖母的双手也会有些僵硬。灯光摇曳里,但见祖母借右手中指套着的铜顶针使劲地顶着针线,每一次的用劲,都可见祖母面颊肌肉的明显抽动。或许是因为我累了,也或许是因为我被眼前的一幕暖化了,渐渐地我开始沉沉地睡去。我不知祖母一直忙到什么时候才歇息,但第二天早晨我一睁开眼,就发现一双新布鞋已然放在了我床头旁的针线笸箩里。而今,祖母虽已作古,但她老人家生前与针线笸箩形影不离的情景,以及做针线活时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她对我生活、学习上无微不至的关爱,早已定格在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