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水村的那些墙

发布时间: 2014-01-01 12:00:00    来源: 省统战部

霞水村是安徽省绩溪县靠近宁国的一个古村落,源自云山的两条小溪在村东汇合成霞川河,村子夹河而建。同样是古村落,随着地形的变化,绩溪、泾县、旌德等地同黟、歙等地在整个构成上出现差别,后者依山而建,会引山溪开凿水圳流经每户门前,前者在河两岸顺水蜿蜒构筑,形成水街,像龙川、查济等——当年,村人曾利用河床的落差,建了一些水碓来舂米磨面,为了方便来往,河上又建了好几座造型各异的石桥,这是那时霞水村的特色。如今,水碓废弃了,石桥也已苍老。霞水村的特色移到了“墙”上。

  同样的徽民居,同样的墙,难道它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其实特别之处不在造型,不在装饰,而在墙面。

霞水村的那些墙

□李传玺

  粉墙是一张硕大的白纸,老人家当年就说,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在那时特别注重宣传的形势下,不就是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阵地”。

  你看那面墙,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字,走近一看,原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此条例是195129日政务院第七十一次政务会议通过,220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十一次会议批准,第二天公布,并宣布自公布之日起执行。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古村,用一整面墙完整地抄录下此条例,可以看出那时新生基层政权的执行力。62年过去了,风雨没有让墨迹褪去,二十一条“法规”仍然威严地面对着众人,仰头读之,仍可以感受到它扑面而来的强大震慑力。只是村人和游人已没有人再去关注它的内容,只是把它当作一面写满了字的墙而已。

  只是我突然产生了穿越的感觉,小时,只要村里有什么繁重的集体劳动,往往都让那些“四类分子”去干,这写字的人是不是这类人呢,何况那时能写如此毛笔字的必是上过好多年学,读过好多年书。而那时能读得起书的,必是家境殷实,必往往可能划入家庭成分的异类,一入异类,不就是打击镇压的对象么?如果是的话,他在写这些字时,会不会一边抄,一边心里在恐惧颤抖呢?但看那些笔划,倒也写得工整平稳,会不会一边抄一边恐惧,但另一面又努力克制以显示认真以争取宽大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古徽州十分重视教育,霞水村自不例外。1916年当地就开办了现代意义上的“私立云山国民学校”,几乎与县城新式学校开设时间同步。此处走出的著名美学家郭因后来还在这所小学里教过书。这所学校一直保留着,新中国建立后,学校迁出,大队部搬进。“文革”红色高潮时,村里的政治中心自然必须一片红,四根立柱从上到下用红漆宋体字写着那时通行的口号标语,两面山墙用红漆书写着毛主席语录,旁边画上彩绸般飘动的边框,中堂处挂着领袖像,建了宝书台。现在领袖像和宝书台自然不在了,但两边的语录仍然红漆堂堂。如今村部也搬走了,大堂里堆满了柴草和杂物,乱蓬蓬的。但这些仍然掩不住那些红漆的神采,并且越乱,似乎那红漆越火红越显眼。

  霞水村的墙书写的并不都是“政治”,还有霞水村的生活、民俗与历史。

  在一些老宅的木格扇腰板上,有的还贴着这样的小纸条,应该是红纸,但已经灰白,整齐的纸边被这么多年的风吹得发毛,纸质好像也已变薄,似乎用手一碰就能飘落散碎。纸上往往写着家里红白之事的安排。这里是“男席”或“女席”,左右邻居亲朋好友来帮忙时,谁负责支客、谁负责采买、谁负责桌椅板凳等等,读着这些,谁都能想到当年此家有大事时虽然忙乱但仍然有条不紊的情景。

  每家每户的门上,对联之外往往还有一个三角形的红纸袋,口朝上,里面都会插上一两枝松枝。虽然纸也已变白,但大都完好无损,也没有谁想到要把里面的松枝抽去。松枝早已干枯,绵软的枝头闲闲地依在袋口。这袋子放在这里是干什么用的呢?其实就是过年时每家每户的祝福,希望自己家的运气能像那松枝一般长年青翠。就在我们细细琢磨这别致的“装饰”时,又看到有的人家门两边墙上写着一行行字,可横着读竖着读都读不通,难道又是什么“祝福”吗?这些是农家日常生活用字,这是在利用开门的时间认字温字呢。大队那会儿,都过着集体生活,日子过得紧巴,许多人家小孩子上不起学,但徽州人天生好学,于是有长辈就发明了这种方法,至少不能让小辈们完全当睁眼瞎吧。

  大队部搬走后,据说还曾短暂让外来工作的人住过,还有后来从这里走出的人回来。顺着水街走着也会拐进来怀一番旧,中国人的“题壁”文化历史悠久,有文化修养的,会题诗题词,有的只是来上一句“到此一游”。于是,早期的小学后来的大队部的墙壁上除了语录又添加了另一种内容:发泄情绪。早年在此遇到了什么事,产生了什么情绪,当时无处宣泄,而现在可以提笔来上两句。也有用粗陋的诗句表达着对故乡的希冀的。

  大队部的对面是戏台,早年要唱社戏,后来要唱革命样板戏,都离不开戏台,于是戏台得以完整保留。当然现在不唱戏了,于是空了下来也冷寂了下来。既然它在大队部的对面,不可避免会粘染大队部的政治气息。当年都是集体生产,一到农忙时,这里派农活收作物一派繁忙,这当然要有记录,当时凭工分吃饭,少了谁一点点都可能影响生计。而一时找不到纸笔怎么办,白墙就是最好的记录板。你看那墙上不是明白地记着,某某某今天干什么活,某某某今天交来什么东西。某某某可能已经去世了,墓牌上只刻着他们的名字,但这里仍然记载着他们某一天生命的轨迹。

  如今霞水村盖了很多新房子,古老的气息已很稀薄。这当然得益于改革开放,但也有人认为这对徽文化的保护有弊。要发展就要翻新,又不懂得文化的物质依托的重要,于是大拆大建,不仅徽文化的物质载体甚至是整个文化传承的载体,也都随着加快建设步伐而加快了灰飞烟灭。但霞水村人有自己的无奈。一座房子的外墙上凭空画了道黑线,原来是一刻度,明白写着1991年大水的高度,这是水位线。后来我们在村口看到两座碑,一座是1914年立的霞水村水口禁伐碑,一座是1991年大水后受灾与重建的纪念碑。正是那年大水让古老村落特别是那些一二百年的老宅受到几近毁灭性的打击,有的不得不拆除重建。当然,老房子倒了,人们心中多了道刻度线,于水位之外可能还是一道刺目的伤痕。

  这些就是霞水村的墙。

  我们不应是单纯的漫游者,更不应是匆匆的过客,用心地看,细细地体味,即使是一堵墙,你也会发现它们蕴蓄着丰富的历史基因,那是它们,也是我们不应遗忘的生命所在。

责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