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田汉的一段文字之交

发布时间: 2013-07-01 12:00:00    来源: 省统战部

李厚光,现代古律诗人,1927812日生,湖南省益阳市人,上海法学院毕业。19494月在北平参军,任新华社四野分社记者;195010月转业到南京文联,从事戏剧改编和创作,兼任《文艺月刊》编辑,同时受聘于《南京人报》,主编《新戏曲》周刊;1953年华东地区戏曲调演中,获演出与剧本双一等奖。1955年受“胡风案”牵连,于1956年下放到内蒙古劳动锻炼,从此踏上了一条坎坷而又漫长的人生苦旅;上世纪80年代落实政策后,留落在吉林省镇赉边远的中学以操粉笔生涯终退。

 

我与田汉的一段文字之交

□李厚光 口述 鲍国民候中久 整理

缘 起

  如火如荼的1951年,我国文艺界掀起了宣传抗美援朝的热潮,演出了一批宣扬爱国主义精神的戏剧。田汉创作于抗战之初的《江汉渔歌》,也由北京剧院与苏南大众京剧团重新排练演出。该剧以南宋抗金历史为背景,讲述一个以渔父为代表的爱国群众保家卫国的抗金故事。我应邀观看了大众京剧团在南京的首场演出,并参加了一个大型座谈会。与会者包括文化、艺术、教育、新闻等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当时因我年龄最小,资历最浅,没有在会上贸然发言,而是在旁仔细聆听大家的发言并认真思考。我认为该剧内容很不错,有鼓舞人、教育人的作用,只是稍有微瑕,如能修改成为一个保留剧目,岂不是好上加好?

  次日,我到南京图书馆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便写了《我对〈江汉渔歌〉的几点意见》一文,投寄到了中国剧协主办的《人民戏剧》。和我同住的室友知道后说:“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毛头小子也敢评论起田汉的剧作来。”是呀,《江汉渔歌》是抗战时期在大后方演出了好几百场的名剧,曾经激发了中国人民的抗日热情,如果真有什么缺陷的话,早就有文艺评论家写文章了,还轮到今天的我吗?而田汉是“五四”运动以来的文化巨匠,一代宗师,共和国国歌的词作者,剧坛的领军人物,杰出的诗人。论地位,他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艺术事业管理局局长,我不过是一个吃大灶的普通文艺干部;论年龄,他长我29岁,时年我还不满24岁,的确是自不量力了。室友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也就不指望文章能发表了。

  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写该文的时候,我只顾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其他什么也没考虑。我的出发点是不愿看到剧中的瑕疵,损害田汉的名誉。至于我敬重他,则是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的。我的一位语文教师曾与田汉是同学,我从他那里读到田汉的一些诗,因此对田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杀人无力求人懒,千古伤心文化人”,这两句当时大后方流传甚广的诗,就是田汉写的。

  稿子寄出几个月好似石沉大海,又不见退稿(当时长稿不刊退回)。一天中午下班,传达室的同志招呼我:“喂,小李,有你的汇款。北京的!70万(当时旧币一万元折合今币一元)咧!”

  刊物和稿费同时寄到,我忙迫不及待地翻开目录。拙文《我对〈江汉渔歌〉的几点意见》的题目居然是用三号黑体字印的,十分醒目。还有田汉写给我的一封信,附刊在拙文后面。他在信中说:“厚光同志,您的文章从北京转来,拜读过了,都是很好的意见……回去后我一定要大加修改,使《江汉渔歌》成为一个在今天或以后还能演出的剧本……实在很少人对这个戏的史实有过您这样细密的注意。”当时我看到这封信,既兴奋又感动,几乎掉下泪来。并非因为文章的发表,而是田汉的大家风范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与他的声望、地位如此悬殊,他都没有置之不理,我对他更加肃然起敬了。

  从此,我与一代文艺宗师田汉的一段交往便开始了。

初 见

  我与敬仰了多年的田汉一直没有谋面的机会,直到19539月我因事去北京,才到东四头条的寓所拜望了他。在见到田汉时,我很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田汉同志,我是李厚光,特来看您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你是李厚光,就是那个写文章评论《江汉渔歌》的李厚光?还是个细伢子呀,原以为你至少有三四十岁了呢。”田汉一句“细伢子”的湖南土话,立即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对夫人安娥说:“小李是湖南老乡,准备几个家乡菜,我们痛快聊聊。”

  我们聊着家常,田夫人剥了几个松花蛋,做了麻辣豆腐等四个菜,温了一壶酒,这在当时是很丰盛的了。饭桌摆在书房里,室里弥漫着欢畅的气氛。还是田汉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你对《江汉渔歌》的意见很正确,原打算重写,但两年多过去了,一直抽不出时间来。真想把行政职务辞了,自己拿不出新作品,尽对人家写的说三道四,也不是一回事呀!再这样下去,我的这支笔,快生锈喽!”他又说:“你还很年轻,要深入到群众的生活中去,从各个角度去观察他们,我相信,将来你会有成就的。”

  我说:“来南京这三年,文联就我们那摊子事多,一天老是瞎忙。”“怎么是瞎忙呢?”田汉打断了我的话:“毛主席说的为工农兵服务,要正确理解。不是说,你写了工农兵,才是为工农兵服务了,关键是你写的东西,为他们所喜闻乐见,就是为他们服务。现在,你有机会和艺人、剧场员工打交道,他们都是你创作的对象。他们中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创作素材。农民种庄稼,离不开土壤,我们创作,也离不开土壤,我们的土壤,就是人民群众。再说,我还没有写过一个以工农兵为主角的作品,难道能说我没有为工农兵服务吗?”

  田汉的这番话使我深深地感到,这是他对我的关爱。在这之前,我还把他看成文化部门的一位高级领导,现在感觉他不但是我的良师,还是益友。以前我也这么想过,没有写工农兵,不等于不为工农兵服务,但老是有种“左”的观念隐隐约约地支配着我,不敢肯定是否正确。听了田汉的话,我茅塞顿开,认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观点,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这应是对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理解得最正确、最深刻的一番话。

  借着几分酒意,我的胆子壮了,对田汉说:“您是我们剧坛的领军人物,写下了众多的优秀作品,像《三个摩登女性》搬上银幕后,我就看了上海的首轮放映。但是,最喜爱的还是您的诗,特别是写于国民党监狱里的那首《狱中怀安娥》,我还能背。”早在20世纪30年代,田汉夫人安娥已是著名的词作家了。风靡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渔光曲》,任光作的曲美,安娥写的词更美,经王人美灌入唱片,唱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直唱到今天。

  听我背完后,田汉说:“那时我在吃官司,监狱里关的尽是左翼作家。可是,看守我们的那些兵,偏偏欢喜唱我们这位安娥女士写的《渔光曲》。”我说:“只要是好作品,就能感动人的。”“我是听那些兵唱了《渔光曲》,才写下这首诗的。1935年,你还是个蛮细蛮细的伢子咧!”田汉说。

  此时书房里的气氛更加活跃、欢畅了。我见他们特别高兴,自己也兴致勃勃起来:“我也很喜欢写写诗,只是写得不好,当随军记者时,写了十多首。”

  田汉眼睛一亮,“是吗,现在青年人只写新诗,原以为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才捣鼓它呢。把它们抄下来给我们看看。”

  随军期间,我从《过黄河》写

起,一直写到《访问琼崖游击队》,共计18首。听了田汉的话,我兴奋地把诗统统抄了下来。田汉与夫人并肩看着,他还小声地念,念着念着忽然大声起来:“‘得得马蹄惊晓月,腾腾热气化晨霜’,好哇!好句,警句,颇有唐诗味道!”然后又对夫人安娥说:“你看,‘马蹄惊晓月,热气化晨霜’,惊晓月,化晨霜,多形象,对仗又工稳,出语天然,不露痕迹。什么叫好诗,这才是好诗咧!

  田汉的一句话,让我坐不住了。他们接着往下看,一会,他又高声念:“‘一过西江山郁郁,再看南岭雾茫茫’,很有气势,难得的好句。看来,一个再有才华的诗人,不亲历其境,是写不出来的……你把自己认为满意的,再抄下几首吧。”

  此时天色已晚,我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等我回南京后,抄了再给您寄来。”‘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真是言之不虚,想不到今天交上了小李这个诗友。”田汉笑着站起来。他们夫妻双双送我到门外,紧握住我的手说:“再来北京,一定上家里来。”

  回到南京,仿佛还有一股热浪不时冲击我的心头,而致浑身发暖。一位文化巨人如此热情、平等地接待一个文艺小兵,真是令我没有想到啊!

重 逢

  我再一次见到田汉,是在一年以后的上海。19549月到10月,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举办了一次规模盛大的“华东地区戏曲调演”。除了地区所有剧种参加外,还有评剧、粤剧、汉剧等,演出了一大批新编剧目。华东京剧院参赛的《还剑》,由陈大护、金素雯、王金璐主演,获得了演出和剧本双一等奖。该剧是陈大护邀我合作,根据鲁迅《故事新编》里的《铸剑》改编的。

  《还剑》演出闭幕后,我就去上海大厦招待所拜望了担任评委会顾问的田汉。一见着我,他就笑着说道:“你对我的《江汉渔歌》提了意见,这回,我要对你们的《还剑》提意见了。”

  田汉快人快语,开门见山就说要提意见,表明他是一位心底无私、光明磊落的人。我心想,这辈子能遇上田汉,甚至成了忘年之交,是我的三生之幸与三生之缘了。我说:“这几年,因工作关系,对京剧有过较多的接触,虽懂得了一些,却只踏进了一只脚,还有一只留在门外。我只写了它的唱词,其他都是陈大护的成绩。”田汉说:“这个戏主要的优点,表现在剧情处理上的积极意义。《铸剑》的眉间尺是死了的,留下了宴之敖。眉间尺是一个才16岁的孩子,代表的是不可战胜的新生力量,怎能让他去死而留下老的呢?宴之敖主动做出牺牲,奋力拼杀,保护眉间尺逃出吴宫,很合理。唱词一听,就知道是你写的,很美,只是太雅了。昆剧到了现在,为什么观众很少了,就因为唱词过雅。我们说为工农兵服务,首先应该让他们都能听懂,否则就失去它的积极意义了。主要的缺点,在剧本的结构和角色的安排上。你想,全剧六场,却明显地分成了上、下两部分,旦角只有上半场的戏,下半场再不登场,一个名旦是不会演出这样的戏的,最好再加上一场。眉间尺脱险后,回到莫邪身边,向母亲陈述报了杀父之仇的经过,这场以旦为主,加上一段委婉动人的唱词,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办法。一个团圆的结局,也符合了中国人的欣赏习惯。”

  田汉如此坦率地提意见,我觉得这完全是一位长者对一个后生的关爱,我应该尊重他的意见。

永 别

  此后,我被牵涉到“胡风案”中,根本顾不上剧本的修改。

 1955年春节,我去武汉探亲,回宁不几天,再也摆脱不了“胡风案”的纠缠。19564月,我离开南京,下放到内蒙古,从此永远地离开了文艺界,踏上了一条坎坷而又漫长的人生之旅,无法再与田汉联系了。我不愿对一位曾经关爱过我的长者去说违心的话,又不可能对他坦诚诉苦,三年的交往,画上了一个十分不圆满的句号。

  不久,田汉的日子也渐渐不好过起来。文化大革命中,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与周扬、夏衍、阳翰笙被打成“四条汉子”,被诬蔑为文艺黑线的策划者、炮制者、鼓吹者,遭受猛烈的批斗。随后,他被关进秦城监狱。曾在国民党监狱里坚贞不屈的田汉,此时竟被诬陷为叛徒。令人更没有想到的是,1935年他没有牺牲在旧中国的南京监狱成为烈士,1968年反而惨死在新中国的秦城监狱,成了冤魂。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然而,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与田汉的交往虽只有短短的三年,却让我终生铭记,其音容笑貌常在眼前。无论是在内蒙古草原还是在嫩江之畔,每于夜深人静,我总会回忆起他。如今60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风华正茂的青年队伍,步入了耄耋者的行列,然而他的高贵品质和心灵却一直深深地激励着我,成了我逆境中的精神支柱,伴我走过了几十年的春秋。

(责编 刘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