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春梦却留痕 ——回忆我与苏步青先生的往事
发布时间: 2013-11-01 12:00:00
我们复旦的老校长,后来成为第七、第八届全国政协副主席和民盟中央副主席的著名数学家、教育家苏步青先生离开我们已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每当回想起向苏老请益的往事,不得不思绪万千;每当想起恰有机缘,使得我与苏老能成为忘年的文字交,不能不说是我此生的一大幸运。
回忆,或许正如弘一法师所言,悲欣交集。它或许往往是幸福的,或许甜中也会夹着酸苦。现在,让我把时间通过时光隧道牵回到上世纪60年代……
1962年我进入复旦,因“文革”延迟到1968年离开学校。在这整整6年时间里,我们经历了学习、社教、“文革”几个阶段。当时,校长是陈望道先生,苏步青先生是副校长。我在校园里行走时,偶尔邂逅过陈望道校长,却仅有一次近距离看到苏步青先生,而苏步青先生也完全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学生。
引路难忘慕老贤
走出上海复旦大学的校门后,东北西南辗转6年,我被借调回杭州。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发自杭州的我不熟识的人的来信。这位先生大约知道了我喜欢写诗词,主动和我联系。我复了信,他马上又第二次给我来信。我想,这次不能只回信了,应当趋府去探望一下这位署名“张慕槎”的先生。
我登府拜望,才知他是位古稀老人。慕老是浙江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著名诗人,书法也很有功力。他解放前担任过湖南平江县、浙江丽水县的县长。慕老品格高尚,为人正直,而且对后辈特别提携、扶持。我后来成了他最为接近的后辈青年,与他成了忘年交,实在是承蒙他主动关爱的结果。
1980年端午节,杭州成立了“西湖诗社”。这是浙江省第一个诗社,也是全国最早成立的几个诗社之一。西湖诗社有6位成立发起人,慕老便是在其中起重要角色的一位。慕老和苏步青先生、赵朴初先生都是老友,可以说,正是因为慕老的缘故,苏步青先生才会慨然在西湖诗社成立之初,答应担任西湖诗社的名誉社长。而我,也是因为慕老成了西湖诗社最早的成员之一。
1981年初,我在慕老处读到苏步青先生八十自寿诗,慕老便和我说:“苏步青社长今年八十大寿,你原来又是复旦毕业的,给苏老写一首贺寿诗去吧!”对慕老的嘱咐,我唯有遵命。
1981年2月23日,我给苏步青名誉社长写了第一封信。
苏校长:旬前,道于张慕槎先生处见翁八十自寿诗。道原是复旦学生,攻读化学,于六七年毕业,今又为西湖诗社社员。您昔为吾校长,今为吾社长,故见八十自寿诗可无略申贺意乎?乃成律句一章贺呈并求斧正。耑此,即颂
大安!
徐弘道
八一年二月廿三日
函中所附诗如下:
贺苏步青先生八十寿
柳淡花匀春气和,
年登耄耋雁来多。
鸡鸣院落论函数,
月上江湾唱踏莎。
风雨潇潇天外梦,
沧桑历历眼中过。
欣知今日翁尤健,
会集西泠漫放歌。
辛酉春月 徐弘道
苏老收到我的信后,很快,他用毛笔写了一幅《早春绝句》的条幅作为回答,还很客气地题上“书呈弘道同志吟正”。该作由慕老转交给我。苏老的书法,字迹工整,一丝不苟;此幅诗书合璧,弥足珍贵。诗曰:
江上早春先客回,
门前柳色看成堆。
余寒似欲枝头恋,
害得桃花不敢开。
一贺一答,我与苏老的交往便从此开始了。
湖海诗书托雁鱼
我与苏老的联系交往经历了20年,主要是向老前辈请益,听从他的教诲,感受他的品格,学习他的思想。这20年中,一般每年总有一两次通信;上世纪80年代有几年甚至一年达到5次或以上,较为频繁。在苏老94岁以后,因考虑到他老人家年事过高,精力有限,作为后辈不忍心再过多讨扰,所以不得不自动地严格限制。
我与苏老的通信内容都是和诗词、书法或画有关。有时,因工作出差到某个地方,偷闲登山临水,赏古揽今,偶付吟咏,便寄呈苏老乞教。
例如,我在1981年3月收到苏老《早春绝句》条幅后,于4月5日复谢,信函如下:
苏校长:手书《早春绝句》立幅,半月前已由慕槎先生转来,因道出差青岛,未及即复函申谢,延至今日,希鉴原为幸。
蒙赐绝句墨迹,实为对后生之激励也。感激之余,乃次韵早春绝句一首寄上,敬乞赋正。
春到江南第几回,
灵峰野寺雪如堆。
游人不识寻幽地,
一院梅花独自开。
另,于青岛登栈桥观海作七律一首,录于左,亦乞赋正云耳。
青岛登栈桥
风湿云寒立栈桥,
迴澜阁外日如宵。
胸前浪过低飞雨,
天上波来急涨潮。
极目苍茫孤屿失,
回头恍惚一城摇。
却看鸥影分闲趣,
健翮翻翻干九霄。
草草。耑此,即颂
大安!
徐弘道
一九八一年四月五日
嗣后,我与苏老的书信往来成为一个常态。我的每一次呈函,苏老总是及时回复。他给我的来信,除了表示收函感谢之外,还时而附诗作、书法,有时还对我诗句中的个别用词作一些讨论,还曾给我附来《百科知识集粹》阅读资料,非常具有指导和示范作用。我复函反而不如苏老及时,主要怕过于频繁,损伤他的精神。
1984年3月,苏老读了我的《登泰山绝句十二首》,作《读徐弘道同志登泰山诗书后》绝句一首,内有“满纸烟波云海涛,读君游记亦堪豪”之句;1986年1月,他为祝贺我结婚,专门作了一首七绝写成条幅赐我。
1986年5月,苏夫人米子逝世,苏老作了3首悼亡诗。7月间,苏老将此诗稿寄我留念。诗中有“东西曾共万千里,苦乐相依六十年”、“去年欹枕数行字,今日翻成绝笔看”、“萝屋有愁还有泪,瑶池无路更无门”句,饱含辛酸悲怨,感情真切,催人泪下。
在与苏老的鱼雁传书中,我得到了他极多的指导、帮助和极大的鼓励。
十年书画各双题
1982年,我以水墨作梅竹石图一帧聊抒胸臆,图右自题一绝云:
屋外横斜发几枝,
东风消息萼头知。
清寒自许开多福,
雪里安吟柳絮诗。
后将此图寄苏老乞题,苏老慨然在左上赐题,曰:
向南先发枝,春淡少人知。
入画冰霜态,曷如何逊诗?
壬戌冬至 苏步青题
这幅作品于2001年11月10日至12日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菊生堂举办的《郭若愚徐弘道书画联展》上展出过。
1992年初,闲来寄意,我又画了一幅墨梅。此幅画作,用四尺整宣,仅画老梅一树,枝干曲折,老树新花,在左上角先题一绝:
邻家酒绿又灯红,
秃笔何惭陋室中。
休笑无钱买颜色,
高悬白玉向春风。
画的上面中间部分留空,以供题评。此画自己略觉得意,乃又寄苏老,复乞赐题。苏老题毕寄回给我,我展开一看,苏老却把题诗写在左下方,实在使我深感苏老的谦让态度。苏老所题如下:
秪道灵峰正放开,
几时千蕊入清斋。
高人彩笔横斜处,
夺得春光如许来。
苏老对拙作之称许,实使余惭愧不已。后,我将此画带给杭州著名诗人王斯琴先生(今年他正虚岁百龄,体尚健朗),请其亦题一绝于其上。时值初夏,王老题曰:
酒醒天寒梦乍回,
残宵风雪莫相催。
翠禽枝上人何处,
唯有清香入抱来。
1984年正值我不惑之年,便想将以往诗词选编一册留作纪念。但通过出版社不但手续繁复,且要有一定资金,这与我本意相违,所以决定:自选编、自刻印(用钢板)、自设计、自装订。结果选了诗百首、词十首,汇成一集,名之曰:“忍斋吟稿”。由谁题写书名呢?我首先想到了苏老,乃将诗词稿小样附上并乞题书名。苏老6月间因足疾住院,至7月26日始返家,第二天他即写好横式、竖式书名各一纸,寄我选用,真令我感铭心切。《忍斋吟稿》一印好,我就寄给了苏老。
岁月匆匆,一晃我将到知非之年,于是又产生了出一本诗词集、以籍留鸿爪的念头。这次,我将《忍斋吟稿》略作增删,补选近十年录稿,得诗凡365首、词39首,并附8副楹联,取名《忍斋诗词选稿》。1993年下半年,我又斗胆向苏老提出了题写书名的请求,苏老又一次满足了我的要求,于1993年11月将题写好的书名籖条寄给了我。1994年上半年,该书由上海市某国营印刷厂印好,随后,我把样书数册寄给苏老留念。(此《忍斋诗词选稿》已于2005年九、十月分两次共4册,赠送给母校“复旦人著作陈列室”。)
两度亲聆影未留
说到和苏老这样长期的诗书往还,真正见面亲聆其教诲的也只有两次。这两次在我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1982年4月7日,西湖诗社举行壬戌年清明雅集。这一天,诗社领导和社员26人齐聚杭州花港观鱼蒋庄,准备迎接名誉社长苏步青先生的首次驾临。诗社领导除社长蔡堡没有出席外,其他如余明、戴盟、宋德甫、张慕槎、刘操南以及姜东舒、蒋杏沾等先生均到会,其中像我这样不到40岁的中青年只有五六人。是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花港和蒋庄,处处都充溢着春日的和风暖意,散发着芬芳、氤氲的花气,大家不但因此而心旷神怡,更因为苏老行将莅会而兴奋激动。
没多久,苏老来了,神采奕奕,腰板毕挺,步履矫健。他与各位一一握手见面。轮到我时,我稍稍躬身说:“苏老您好!我叫徐弘道。”苏老马上接着说:“哦!你是在武林门外工作的吧?”我连忙回答道:“是,是。”因为通信,苏老已经把我的工作单位地址大致记在了脑中,可见苏老的思维记忆十分强健。会议开始后,诗社各领导表示了对苏老莅会的热烈欢迎;然后,苏老专门讲了话,对诗社给予了肯定和勉励,还提出了希望。苏老讲完话不久,站起身来说:“今天实在对不起,我浙大还有事,要提前离开,请大家原谅。”苏老浙大的事当然不能耽搁,大家起身,依依不舍地送他离开会场。
会议结束的时候要合影留念,大家不禁感叹苏老已经离开,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事实上,苏老以后再也没有出席过西湖诗社的任何活动。
事后,我专门写了《壬戌清明后二日,诗社雅集,迎名誉社长苏步青教授于蒋庄,别后因成是诗,寄呈求教》的七律,以记录此次会面。
光阴荏苒,时间进入上世纪90年代,我也快50岁了,而苏老已是90岁的老人。十多年来,春风风人,余从苏老处受益良多,拟趋府拜见,一了谒谢之愿。1993年七八月的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苏老所住的复旦九舍。那天我带着相机,也备了闪光灯,但到九舍大门才发现电池没电了,也来不及再去购买。
通报后不一会,苏老亲自走了出来,一直到门口,与我握手,把我迎进屋里。我跟着他经过走廊,径直进入了他的书房。
我和苏老坐定之后,他问了我的工作、学习情况,和蔼而热情,体现了老一辈对后生的关注和爱护,另外还谈了一些诗词、书画方面的问题。我没有专门带什么礼物去,只是顺便捎了一点杭州的特产——西湖龙井。苏老很高兴地收下后,也拿出来两个茶罐说:“我这儿也有好茶,这是安徽的名茶,你拿去尝尝。”我马上表示感谢并婉拒了。又聊了一会后,我和苏老说:“我有个请求,不知道能不能和您合影几张照片?”苏老爽快地说:“好!我叫我家人来拍。”不一会,他把家人叫来了。来者是一个看起来颇有学识的人,大约是苏老的晚辈。我把相机交给了他,并关照:“闪光灯电池不够了,拍照时光圈要尽量开得大些。”他说:“我晓得,我晓得。”我就很放心地让他调整光圈、取景拍摄。
然后我和苏老隔着茶几在单人沙发上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又在长沙发上并排坐着拍了好几张。
拍完照已快中午了,我向苏老告辞,苏老还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刚走到大街上,我就将相机拿出来看,我几乎昏厥!光圈指数为11,光圈不是大了,而是更小了呀!方向搞反了!照片肯定拍得不好了!可事已至此,我十分痛心但也无计可施,只能悻悻回到杭州。
后来,我去照相馆将胶卷冲了出来,与苏老合影的这几张成了一片“混沌世界”,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形,除了两个影子,什么也显不出来。看到这样的照片,我又懊恼又难过。照片印不出来,我给苏老去信讲了,表示抱歉,不过,没有将原因详细说明,还不晓得他是否能理解。此后,我也不再与他谈起此事。
这一次的拍摄结果,成了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德厚流光融理文
2003年3月17日,苏老因病逝世,享年101岁。噩耗传来,深感恸悲,次日,即向其家属发去唁函。往事历历,一幕幕地重现于眼前。不日,作成五律两首以寄哀思。
悼苏步青老校长
忽报骑鲸去,悲风海上来。
数坛谁作主?绝域此同哀。
桃李苑中发,诗书方外催。
仰天天不语,寂寂望瑶台。
无那永相隔,往事梦中真。
笑语传花港,幽居延鄙人。
答书嘉亦勉,遗墨淡还新。
九舍忍重过?年年易感春。
苏老走了,百岁开一。人对于生命的自然规律,帝皇难违。但他给我们留下什么,是我们后人纪念他的时候,应当加以认真思考的。
苏老作为一位著名数学权威,有很高的学术声望,他的诗名因此曾为之所掩。现在,我们知道他不但为世人作出了数学上的杰出贡献外,在文学上也为世人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苏老曾经是力主文理兼育兼通的。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文”是一种道德的支撑,担当着人格、品性承传与教化的责任,它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它往往体现的是一种整体而模糊的概念,隐约而朦胧的美感,不可能用确切数据来衡量、来标准化。它多数倾向于一种形象思维。而“理”则是一种逻辑思维,有推理,有直接因果,可以用数据说话,一尺一寸地对比,一斤一两地计较,将分子剖析到原子,原子剖析到微子,它属于科学系统。用科学的思维和推理,可以一步步更接近客观的真实,从而获得客观的真理。所以,科学是教育。
我曾读过奥地利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著的《生命是什么》的译本,在编委会的《总序》中有这样的话:“没有科学的‘教育’,只是培养信仰,而不是教育。没有受过科学教育的人,只能称为受过训练,而非受过教育”。我很赞成这种说法。两者兼融,才能相辅相成,获得更好的预期。就像作诗填词,也是同样,我看光有形象思维是不够的,必须有逻辑思维,使前后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不至于天马行空,一跃十万八千里。
苏老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和严谨的科学精神。在我向他求教的过程中,深感他是那么地谦逊、热情、真诚、和蔼,没有一点架子,虽然他的身份和政治地位已相当高;而且从他给我复信的必然性和及时性可以感受到他认真、严格、精准的行事作风。这便是老一辈对后辈的潜移默化、深远影响的身教实例。
值此苏老逝世10周年之际,回顾往事,心香一炷,谨撰此文,以表达对苏老深切的缅怀之情。
(作者系民革成员,浙江省诗词学会、西湖诗社常务理事)
(责编 刘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