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香港起航的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从舷梯上走下一位四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身体高而瘦，从脸型一看就知是中外混血儿。

　　那是1996年秋，天高云淡，北京已经有了一丝凉意，香山的红叶已然摇曳出火红的情怀。

四十八年后重踏故土

　　谁会想到呢？这位中年人就是蒋介石的嫡孙、蒋经国和他的俄籍妻子蒋方良所生的幼子蒋孝勇，携扶着他走下舷梯的是他的长子蒋龙柏；而此时他的妻子和二儿子蒋友常、三儿子蒋友青在另一架飞机上，正在向北京飞来。

　　此次他们全家是在香港“集合”的，蒋孝勇带大儿子蒋友柏从台湾飞香港，妻子方智怡带二儿子友常、三儿子友青从定居的加拿大飞香港。友青才５岁，是他们移居加拿大后生的麟儿。本来一家人应该同机飞抵北京，但由于行程暴露，为了摆脱记者跟踪，他们一家不得不分坐两架飞机飞北京。蒋孝勇在舷梯上停了一下，眺望北京的天空，眺望这块熟悉而从未踏上过的土地。

　　但他心中却颇为悲凉，此次来祖国大陆，一是为了自己的绝症，来北京求名医对病魔来个斩草除根；二是为了祖父、父亲的移灵故乡。这两件事都不是轻易能办成的，但抱着一线希望，他还是来了。

　　蒋孝勇是１９４８年１０月在上海出生的，出生后只随父亲蒋经国去过老家溪口。成年后的蒋孝勇，一直是蒋经国的私人秘书，很少抛头露面，被台湾称为“蒋家惟一隐于幕后的人物”。蒋经国去世后，他无意从政，谢绝了李登辉的邀请，举家迁居加拿大经商，他说：“我们家和中国现代史之间，总要打个休止符。”李登辉“台独”嘴脸暴露后，蒋孝勇从加拿大频频返台，一改长期以来的低调姿态，通过媒体猛烈抨击李登辉“日本情结”和分裂中国的图谋。

　　然而，此时的蒋孝勇举起奋力一呼的手臂已经越来越艰难了。癌细胞在他的体内飞窜，脑子里的肿瘤也在疯长，他先是到香港求医，效果并不明显，于是决定到北京求医。然而，他也清楚，此行北京，如果病情突变，自己极有可能就此长眠不归了。这样也好，飘泊的生涯还是回故土画一个句号吧。上飞机前，他就对妻子方智怡交待好了后事。

　　蒋孝勇不事声张地住进了北京医院。头三天是北京有名望的中西医对他的病情会诊。一位极具影响力的老中医亲自为蒋孝勇施诊，对他病情的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为了使他放松，跟他很随意地聊起对中医的看法。蒋孝勇说，他不太相信中医的秘方。老中医对他说：“实际上，中医没有秘方，所谓秘方都是一些人拿来招摇撞骗的，我不是帮你医好肿瘤，我只能帮你强胃、健肾、补肝，以增强体内的抗病能力。”

　　随后，老中医给蒋孝勇开了一帖药方。他叫夫人来看药名，多么富有诗意啊：沙参、白术、茯苓、清半夏、黄苓、炒陈皮、神曲、鸡内金、山慈菇、薏仁米、女贞子、红枣等等，都是些寻常的中药。但这样搭配着一天煎服两次，蒋孝勇日衰的身体内竟渐渐有了一股力在升腾回旋。老中医告诉蒋孝勇：要与病魔展开搏斗，必须先调理好身体，然后，才可以进一步中西医联手，来对病魔进行“反攻”。

　　老中医的话使蒋孝勇对中医有了文化上的体认，他感到很亲切，想想在香港时自己几乎踩在了死亡线上，蒋孝勇对进一步的治疗有了信心。在严酷的进一步治疗开始前，他要了结自己的心愿：携全家访问故乡——浙江溪口。

像游客一样来去悄悄

　　为了防止惊动当地，蒋孝勇此次访问故乡同样没有声张。接待方都不清楚他的真实面目，只是按照中台办的指令，接待“台湾方面的客人”。

　　浙东多山，剡溪左冲右突地奔出万峦之后豁然开阔，丰沛而和缓地孕育出奉化的世世代代。到了，溪口！蒋孝勇远远看到了祖父蒋介石亲笔题写的“武岭”两个大字，体内霎时间热血沸腾，陌生的故乡一下子亲切起来。

　　蒋孝勇一家像许多旅游者一样，每人花３０元人民币买张联票，“参观”１１个景点。他内心自然是波澜起伏，这山这水，无不显现出祖父和父亲的身影，然而如今他只能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再也找不到亲人。

　　随着导游而行，第一个景点是“蒋母墓道”。墓园在溪口北面约三华里的白岩山鱼鳞坳，从山脚书有“蒋母墓道”的青石牌楼到墓道，得上行６００多米的石阶。友柏、友常兄弟携扶着蒋孝勇，轿夫见状，赶紧来兜生意：“到上头很高的，你坐轿子上去吧，二十元。”蒋孝勇摇头谢绝了，他对友柏、友常深有感触地说，这回乡的路，这认祖的路，４０多年了才有机会走第一遭，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啊。

　　经过半个小时的走走停停，蒋孝勇终于喘着粗气到了曾祖母墓前。全家献花跪拜。之后，他们又去扫了祖母毛福梅的墓。祖母的墓在一所中学的操场内，除了赭色的花岗石墓碑及坟冢外，再无其他，蒋孝勇想起，父亲生前曾交待希望以后能安葬在祖母的坟旁，是啊，祖母太寂寞了，是需要父亲来陪伴她。他打量着四周环境，想着日后父母亲若安葬于此怎样才适当。

　　最让蒋孝勇激动的当然是对先祖故居的探访。先是参观蒋经国曾经住过的小洋房及老家丰镐房。在这里，到处是正宗的溪口话，真是：少小离家中年回，海峡相隔思何切，乡音入耳疑是梦，梦回当年情意真。蒋孝勇用溪口话与导游攀谈起来，导游是第一次听到一位中年台湾男子能讲如此地道的溪口话，感到吃惊：“我当导游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碰到讲溪口话讲得这么地道的台湾客人。”忙问蒋孝勇是不是溪口人，蒋孝勇笑而不答，但内心十分高兴。导游继续带着蒋孝勇一家走访参观蒋家的几处故居，并且格外认真地介绍起关于“蒋老先生”的典故。蒋孝勇带着微笑听着，还向妻儿补充着细节，这虽然是４８年后的首次回故乡，但故乡的细节已经深深烙进他的血脉之中。导游越来越紧张，知道自己是在照本宣科，而眼前这位中年人却可称得上是“溪口专家”，后来，导游索性跟在蒋孝勇身后，听蒋孝勇讲有关蒋家故居的点点滴滴。

　　蒋孝勇知道祖国大陆方面有严格的保密措施，以为在这脐带相连的地方，可尽兴凭吊，只要自己不声张，没有人会认出自己来的；然而，在丰镐房，他还是被一位年纪颇大的工作人员认了出来。

　　丰镐房花木扶疏，得到了很好的原状维持，蒋孝勇走上二楼，这里悬挂着几十帧放大了的旧照片，介绍着祖父各个时期的活动，以及全家的生活侧面。在这里，蒋经国以及蒋孝勇本人的照片也清晰可见。

　　蒋孝勇站在一幅幅照片前，这些照片他太熟悉了，然而，在这特殊的地方见到，更有浓浓的血肉相连的感觉。他久久凝视，想像着祖父和父亲在此活动的情景——百年之前，祖父在这里侍母；父亲稚龄时的顽皮样又是如何？不由得，他挽着妻子、儿子，向祖父和父亲的像弯腰致礼。

　　展厅里的一位老年工作人员看看悬挂的照片，又看看蒋孝勇，用宁波话兴奋地对人说，前面的台湾客人，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

带着乡愁离开人世

　　回到故乡，蒋孝勇仿佛回到了童年少年，回到了祖父身边。可以说，蒋孝勇作为幼孙，最得晚年的蒋介石宠爱，蒋介石对他的期望是很大的，常常把他带在身边。记得１３岁时，蒋介石带他出去做礼拜，那天下雨，下车后，蒋孝勇伸手挡了挡雨，蒋介石立即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雨算得了什么？有一次随蒋介石去金门，祖父带着他走过一段台阶后，突然发问，刚才我们走过多少阶啊？蒋孝勇语塞，蒋介石告诉他：要留意小节，你才能看到大处。

　　蒋孝勇在溪口丰镐房被工作人员认出的一刹那，何尝不想停步回头对工作人员说：是的，我就是这所房屋主人的后代；然而，他强忍着内心的“颤抖”，没有这样做。故乡，我为什么不能大声对你说我回来了呢？蒋孝勇知道，自己身上承受着历史之重，他毕竟不是普通的游子。

　　蒋孝勇拖着病躯回到台湾，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祖父、父亲的移灵之事，该正式提出来了。关于移灵之事，蒋孝勇这年初在台湾动手术时开始有了想法。蒋经国在去世前，对蒋孝勇一字一句地说过：“蒋家原则上希望你祖父移灵到南京，你祖母百年后到上海，我回到溪口。”蒋经国还说到自己的百年身后事，蒋孝勇曾经有过详细的笔录：“母亲毛氏生前，我没有在膝前尽孝，所以在我过世之后在适当时机，希望能迁葬在母亲坟旁，生生世世陪伴母亲。”

　　蒋孝勇之所以对移灵之事感到迫切，是因为李登辉上台后，“台独”势力一步步得势，把始终坚持“一个中国”的蒋家先辈视为仇人。蒋介石的头像不是被砍了头，就是被油漆浇了个不堪入目，而以前树立在台湾各地的约50多座蒋介石像，现在也成了多余之物，被乱堆在高雄的一处军用操场内。见此景况，蒋孝勇感到无比心酸，更加急切地盼望能早一日实现移灵。然而，他生前最后一个愿望被无情拒绝了——

　　李登辉已对蒋孝勇的大陆之行耿耿于怀，蒋孝勇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不是在强调“一个中国”吗？这是他万万不愿意看到的事态，为此，李登辉召开国民党中常委会议，作出了蒋孝勇无权提出移灵的“决议”，回绝了蒋孝勇的要求。

　　这年年底，蒋孝勇带着初回祖国大陆的美好记忆，合上了双眼。临死前，他对妻儿动情地说：蒋家人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