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声声滋味长
发布时间: 2023-08-01 09:22:52
喝茶声声滋味长
赵畅
我喜好喝茶的习惯,是当年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一个小山村祖父祖母家,陪同喝夜茶培养起来的。每每到了晚上,尤其是春、冬季的夜晚,邻居隔三岔五都会上祖父祖母家喝夜茶。于是,浸淫在那个茶声漫漫的环境里,我总是情不自已。
曾记得,每当夜幕降临、油灯初上,随着祖母将晚餐桌子和灶头打理干净,便有邻居串门喝茶。进门的都是客,祖母一边张罗客人落座,一边用小柴灶煮水。煮茶选用的是一把外边积着厚厚炭垢的铜茶壶,水则取自村里的一眼泉水井。
虽说,当年茶叶的制作技艺不如现今,导致其外形多有逊色,因而村里人爱用“土茶”相称——它松蓬着身子,缺乏精致;它青涩着外表,欠缺亮润,但产自高山无公害的“土茶”,其色香味不减,更何况,祖母总是挑上等的茶叶招待。记得有一次,当祖母将事先准备好的藏了大半年的陈茶撮入杯子时,一位老茶客突然“疾首蹙额”而让我祖母将小罐里的茶叶放到他的手心。但见他低头阖目相闻,随着鼻子发出短促有力的“哧哼哼”声,他舒展刚才紧锁着的眉头,不禁连声赞叹:“好茶好茶,像煞新茶!”当祖母告诉他,是用密封性能好的老锡壶藏茶的,需要时才会提前取一点,他才若有所思,“哦,难怪茶色如新!”
沏茶,祖母通常总是选“蟹眼水”(待铜茶壶内的水烧至起“蟹眼”,亦即水完全滚透前夕),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从前老辈手里都是这样做的”。用“蟹眼水”沏茶,并非玩文字的噱头,而是喝茶时难得一见的风景。随着“蟹眼水”“哧噜噜”地鸣叫着从铜茶壶流出——好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挥戈杀出,我们看到茶杯杯壁上竟也挂满了“蟹眼”。细细观瞻,静静谛听,随着茶叶身姿的渐渐伸展,“蟹眼”陆续破壁所发出“哧咝咝”之声,萌发了我们喝茶的诗性情绪。
一俟水续茶展,意味着喝茶人的嘴唇与杯子的嘴沿有了最为亲密无间的熨帖。或许是因为茶水还烫,或许也还是因为茶水顶面上留有些许尚未完全沉淀的茶叶,甚至还浮泛着一点白色的泡沫。于是,喝茶人总是会习惯性地将嘴巴蜷成圆形状呼气,因了连续不断地发出“哧呼呼”的吹茶声,此时此刻茶水似乎也有了真切的回应——顶端的水开始降温,伴随着几缕漂浮着的茶叶缓缓下沉,茶沫也渐渐消散。喝茶人一边“哧呼呼”地吹,一边不管不顾“哧溜溜”地喝——这久旱逢甘霖般的饕餮,丝毫没有辱没斯文的意思,而是为了尽情宣泄自己对于茶色、茶香、茶味的喜爱有加,也欲借此表达对主人家的深切谢意。
夜色如水月如钩,伴随着茶水一杯接一杯落肚,大伙既如数家珍叙说着村事、农事、集镇事,也娓娓动听地述说着平日不太情愿讲也不能随便讲的一些细杂而敏感的家长里短,甚至是一些早年从长辈们那里听闻而来的鬼怪故事。他们之所以更愿意选择在这个时候倾诉与絮叨,或许既是因为圈子小、大伙说得来而不易外传,也或许是因为喝着茶,在茶香茶韵中,那一杯杯芳洌清茗轰然打开了大伙儿话匣子不曾设防的阀门。渐渐地,喝夜茶的人彼此搭就了一座互通的古桥,连接起两岸;吹奏了一支灵犀的短笛,邂逅了知音;射出了一枚林中的响箭,照亮着心穹。
无论是春天还是冬天的夜晚,也不管是星繁月明还是黑幕昏沉的晚上,一间逼仄的小屋内,似乎只要有了茶水的氤氲,便满屋生辉而闹热起来;只要应和着此起彼伏的闻茶声、沏茶声、吹茶声、喝茶声,便满屋灵动而立体起来。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喝茶似乎动静有点儿大,甚至有点不合规矩。其实不然,尤其对于小山村的村民来说,其复杂的地理环境、特殊的劳动强度、直率的人际交往,早就决定了他们的生活习性。如此喝茶正是彰显了小山村人淳朴、本真、爽利性格的一个生动载体。
喝夜茶,会喝到什么时候散场 ,谁也说不准,尤其是在夏季。祖父祖母定然是不会随便说出口的,否则,也就等于是下了逐客令。其实,这真不必担虑,总有人因为困了而予提议。祖母则拿着桌上点着的“亮”(小山村照明用的小煤油灯),把客人一个个送到家门口……
而今,祖父祖母虽已作古,但小山村喝夜茶的传统还是被传承了下来。每每去小山村小叔家做客,我依然还能再见当年的场景,享受一场视觉、听觉、味觉的盛宴:茶桌上,选用的显然还是手工“土茶”,煮茶也还是那把积着黑垢的铜茶壶,没有繁文缛节的“礼数”,有的只是由茶滋生的耳熟能详的叠加声,以及围绕着家事、村事、国事、天下事的谈笑声……于是,我才突然悟得:原来,小山村的夜茶既是一种劳与逸、张与弛的转换动力,也是一种邻里之间感情和而美、安而顺的黏合魅力。而这是否就是小山村夜茶声声不绝的密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