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李烈钧
发布时间: 2023-04-12 09:19:08
记忆中的父亲李烈钧
□李赣骝 口述 周海滨 整理
李赣骝,历任全国政协常委、副秘书长,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委员会副主席等职,出任中华中山文化交流协会副会长、民革孙中山研究会副会长。
1925年,北京。在孙中山先生的追悼会上,上海大夏大学的教授送了一副挽联:
二十年革命辛勤,排满倒袁,百战相依唯一李。
四万万人民愿望,兴邦建国,千秋遗憾在三陈。
其中“一李”就是李烈钧。李烈钧的人生脉络从其挚友冯玉祥的评价中可见端倪:“协和先生,自求学以来,即参与革命,后得追随总理,创造民国,举凡辛亥、讨袁、护国、护法、北伐、龙潭诸役,无不躬亲其间,固善将兵,亦善将将;冒大险,犯大难,决大疑,定大计,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其为党国也,忠诚如此。”孙中山称赞其云:“协和先生上马能武,下马能文,诚不可多得之当代儒将。”
2011年,距离李烈钧去世已65年,在位于北京东皇城根南街的民革中央机关大院,李赣骝出现在笔者眼前,谦逊随和,笑容满面。在3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讲述了自己记忆中那个虽然遥远却从未远离的父亲——李烈钧。
孙中山去世是父亲
政治生涯的转折点
父亲是江西人,虽然我并未在父亲的故乡成长,但是父亲在他的孩子们的名字上永远刻下了故乡的印记。按照族谱,我父亲是“烈”字辈,我们是“昆”字辈,但父亲不忘故乡,把我们名字的排行全改为“赣”。而且,我们的名字还寄托了父亲的喜好。父亲属马,而且很喜欢马,所以我们的名字中都有个字和马有关。
我出生以后,一直跟着姆妈(上海话,即生母),中间父亲带我回过江西,直到我上小学一年级才开始真正跟父亲在一起。
我很小就从长辈们那里听说,父亲在1902年以武宁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江西武备学堂,1904年被清王朝选派赴日本留学,先入振武学校,再入士官学校习炮科。1905年8月,父亲在东京神田俱乐部听到孙中山的革命演说并为之倾服,由此开始了革命生涯。辛亥革命爆发后,父亲上马打仗,卸鞍吟诗,经历着种种传奇。
1927年,父亲指挥了生平最后一场大战。此时,他的身份是南京国民政府五位常务委员之一,兼任军事委员会常务委员。这年8月,北洋军阀孙传芳率数万之众,突然在南京东面的栖霞山、龙潭一带偷渡长江,准备进攻南京。这时,蒋介石并不执掌权柄,他已在何应钦、李宗仁的胁迫和汪精卫的反对下通电下野,由军事委员会继统诸军。我父亲主持中央政府,调集了西北军、桂军、粤军等几方面军,平息了叛乱,北伐得以继续进行。
1928年,北伐完成,国民政府改组,父亲退出实职工作,林森当选国民政府主席。父亲随后离开南京到上海养病,此后病痛便一直伴随着父亲,连孙中山遗体最后的告别仪式也没参加。
1929年春,中山陵大体告竣,国民政府组成奉安委员会。5月26日,灵车沿铁路南下至南京举行公祭。5月30日,孙中山的女婿戴恩赛来上海接父亲赴南京参加奉安大典。父亲当时身体有恙,不能远行,由我二哥李赣驹代表父亲去了南京。
西安事变后父亲审判张学良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爆发。我父亲打电报给张学良(我父亲跟张作霖算是同辈,张学良算是我父亲的下一辈)。父亲在电报里说:你不能把我们的统帅扣留起来,这影响我们国家的大局,意图是很好,共同抗日,但是你不能扣留统帅。
随后,西安事变和平解决,12月26日12点20分,宋美龄陪同蒋介石返抵南京明故宫机场。
当时我二哥李赣驹18岁,也在人群中迎接蒋介石,他发现了宋子文和张学良的行踪。12月29日,国民党中央举行了以“如何处置张学良”为主题的政治委员第三十二次会议,会议作出决议,把张学良“交军事委员会依法办理”,同时“一致推李烈钧为审判长,组织高等军事法庭会审”。审判官由我父亲指定为朱培德(代表中央军)、鹿钟麟(代表西北军),以示公平。
本来,我父亲和张学良同是三级上将。蒋介石为了让我父亲能审判张学良,还把我父亲的军衔提到了二级上将。
在高等军事法庭会审开庭的前一日,即12月30日,父亲前往谒见蒋介石。
我父亲曾回忆当时情形:“坐定,(蒋)询余曰:‘审判长对此案如何办理?’余静坐于旁答曰:‘张学良在西安似叛逆行为,有谋害主帅意。但能悛改,亲送委员长返京,愿委员长宽大为怀,赦而释之。”但是蒋介石“未答”。父亲为了说服蒋介石,特举春秋战国时的例子(即寺人披请见,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他还说:“奉国府特任钧为审判长,当依军法办理。”蒋介石于是说:“君慎重办理可也。”
12月31日,高等军事法庭会审正式开庭审理张案。如今的南京羊皮巷新街口商圈,就是当年南京军事法庭的所在地。当年萧瑟的审判现场,我无缘亲历,但通过父亲的回忆,大致的经过是这样的:
审判时,父亲对张学良很客气,进来的时候,请他坐。例行问话都问过后,张学良说:“我有一个问题请教审判长,不知是否可以。”父亲说:“可以。”
张学良问:“民国二年,审判长在江西曾起义讨伐袁世凯,有没有这事?”
父亲说:“有啊。”
张学良说:“是为了讨伐他的专制行为吧?”
父亲说:“是。”
张学良说:“我在西安的行为,也是针对中央的独断。”
张学良的言外之意是说,袁世凯是你的上级,你当年反对了他,反对了你的上级,那我为什么就不能反对我的上级呢?他不对我就要反对他。
我父亲下不了台,拍了一下桌子,斥责说:“你怎能把袁世凯和蒋委员长相提并论!袁世凯是窃国大盗,蒋委员长是什么人!这不能比!”
这时,旁边两个审判官来圆场了,说先休息休息,就休庭了。
我父亲后来说,“张学良不愧为雨亭(张作霖的字)的儿子”。这个事情,张学良的回忆录里面也写了。在回忆录里,张学良对我父亲评价很高,他说最满意的就是我父亲的这句话。
最后,父亲按照既定程序执行,宣布判决:“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减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后蒋介石考虑到当时的民意及宋子文等一大批政要的反对,作了一番“虚应故事”的核议后,发布命令:“张学良处十年有期徒刑,本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此令。”实际是变相的无期徒刑。
主张抗日,将五个儿子
送上抗日前线
父亲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主张积极抗日。他跟各方面人士关系都不错,又是国民党的元老,所以当时他出面到处去游说各方领导人。他也给蒋介石发了不少电函,催促蒋介石抵抗日本侵略,有一电函说:“目前为中华民族存亡之时刻,如你不举抗日大旗,必被异党所用。”
“九一八”事变后,父亲“目击时艰,如芒刺背”,主张和要求国民党政府“开放政权”。但国民党政府对父亲的大声疾呼置若罔闻。父亲为此愤然发出了“人醉我独醒”的感叹,并以“身体益弱”为由,拒绝出席1932年12月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四届三中全会。
1933年11月,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人以国民党第十九路军为主力,在福建福州发动抗日反蒋事件,“福建事变”发生。事变后建立了反蒋政权,公开宣布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对待“福建事变”,父亲从根本上是持反对态度。但他同时认为,“事变”实因南京国民党政府“设施鲜能适合国体,洽人民公意”所酿成,提出唯以迅速“开放政权”为根本“救济之法”。所以,他力主和平解决。
1934年4月13日,父亲致电蒋介石,直言不讳地说:“斯时对外,诚为难事,然撑持大局,本赖全民国民大会。会期既经决定,犹不能解放人民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诸束缚,遂致民族力量无由表现。本党政策何异尽走死路而放弃生路也。人心尽失矣!”
父亲一再宣布,他的主张归结起来就是“对外主张积极武力抵抗,对内促成民治实现”,全部活动是抗日与开放政权两件事。
终于,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后,蒋介石召集社会各界在庐山图书馆举行“庐山谈话会”。当时,蒋介石就在那次座谈会上发表了全面抗日的宣言。这次“庐山谈话会”,我父亲也参加了。现在这个谈话故址还在,我2010年去过,桌上还有我父亲的名帖。
全面抗战开始后,由于长时间劳累,父亲又患了脑血栓,身体行动不便,不得不淡出政治活动,只挂名国民党中执委。后来他从上海坐汽车,经贵州到了云南大后方。此时,父亲觉得很惭愧,自己到处呼吁抗日,结果真抗日了,自己却跑到后方养病,这有违他自己的心愿。于是他把自己7个儿子中的5个都送上了抗日前线。父亲共有7子3女,我是最小的。二哥李赣驹、四哥李赣骥入黄埔军校,七哥李赣骕入海军学校,三哥李赣熊、五哥李赣骅参加青年军赴缅作战。大哥李赣鹏早年学医,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香港工作;我当时因岁数小,无法参军。五个哥哥有三个在读军校,两个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当时媒体对此事广为报道,称之为“党国元老,五子从戎”。
和父亲在重庆歌乐山的
最后时光
父亲去昆明后,我和母亲还在上海。上海淞沪会战前后,时局很是动荡,我和母亲就从上海坐船到了香港。这时大概是1936年,我和母亲住在香港表姐家里。我表姐夫是香港的海关总督,他弟弟即是戴恩赛。后来,我们从香港坐船到了越南河内,再坐火车到昆明。至此,我和母亲才与父亲团聚。
那时,我读小学一年级,从此时开始一直到小学六年级,我一直跟父亲生活在一起。我对父亲印象比较深刻的,也就是这6年——1939年到l945年。
后来,蒋介石要父亲到重庆去,我们便又随父亲从昆明坐飞机到了重庆。到了重庆,我们住在冯玉祥位于歌乐山的公馆里。冯玉祥把郊区歌乐山的整栋房子都借给了我们家住。到了歌乐山,父亲就再也没有离开,在此长住直至终老。
父亲和冯玉祥同为1882年出生的人,私交甚好。父亲与冯玉祥,一南一北,命运原本并不交叉,但是,孙中山的去世让他们在之后共同的革命事业中相遇相识,渐成莫逆之交。1942年,两人都是60岁,他们两个相互题词,以书画作品相赠。当时冯玉祥还特意请了一个著名的雕塑家,给父亲做了个半身塑像。
在歌乐山借住期间,前秘书雷啸岑来看望过父亲。父亲对他说:“阔人在城里有公馆,在郊区有别墅,我却没有栖身之所,仅靠朋友帮忙,得借一尘为氓。”
我们借住冯家的房子大概有3年。冯玉祥还派了一个班的警卫负责保卫。这3年中,父亲与我们虽是“寄人篱下”,却过得平静、快乐。
父亲去世,董必武、叶挺
来我家吊唁
由于长期患高血压、心脏病,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以现在的条件来讲,他的病并非不治之症,但当年因医疗条件很差,1946年2月20日,65岁的父亲与世长辞。当时我才小学毕业。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遗嘱说:“强敌既摧,危机犹伏。全国同胞务祈上下一心,精诚团结,谘诹善道,察纳雅言,紧握千载一时机会,迅速完成现代国家之建设,共维世界永久之和平。”
国民党为父亲举行了国葬,由蒋介石亲自主持追悼会。当时正值重庆谈判,毛泽东、周恩来都在重庆,他们派了董必武、叶挺等人来我家吊唁。那天,我们兄弟姐妹正身着孝服跪在灵堂前行礼,董必武等人便来了。董必武跟我父亲比较熟,国民党第一次中央全会的时候,我父亲是中央执委,董必武是中央委员,毛泽东是中央候补委员。
我记得,董必武摸着父亲的棺木说:“李老先生一生讲了很多很重要的话,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宁为烈士魂,不做亡国奴。’这句话,我们永远记住了,并且我们也这样去做了。”
当时,共产党对我父亲是相当尊重的。父亲最初反对清政府,参加辛亥革命,后来反对袁世凯称帝。他虽是前赣督,位高权重,且为孙中山所倚重,却并没有成为一方军阀。抗日战争期间,他虽然一直在大后方养病,没有参与抗战,但他一贯主张联合抗日。辛亥革命70周年时,党中央在北京举行了一个纪念大会,表彰了辛亥革命10位先进烈士,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当时台湾地区也举行了纪念活动,在表彰的10个人里面也有我父亲。由此可见,国共两党对我父亲,都很认可,很尊重。
主祭以后,父亲的棺木被装到船上,运回原籍,从重庆经九江、修水到武宁,沿路各站都摆了很多香烛、水果等路祭,场面很隆重。父亲的棺木最后安葬在江西武宁箬溪镇。
1962年,因修建柘林水库,父亲的墓需迁葬。当时,中央统战部来我们家征求意见。因为中央的意见是觉得父亲被埋在水库底下,被水淹了,这样很不尊重父亲,所以,希望我们能把父亲的墓迁走。在征得我们家人同意后,中央统战部派了两个干部陪着我的两个哥哥,回江西把父亲的墓迁到了武宁县烈士陵园里面,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