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曲园与楼外楼

发布时间: 2021-12-09 15:41:20    来源: 省委统战部(省侨办)

俞曲园与楼外楼

孙旭升


自从宋代诗人林升《题临安邸》写了“山外青山楼外楼”那句诗以后,杭州西湖边就出现了两个“楼外楼”。前一个在涌金门外,原是明吏部尚书商周祚的别业,可是早已于明末清初战火中毁坏,康熙十年(1671年)张岱著《西湖梦寻》,在《自序》中说:前甲午、丁丙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在明代,这个楼外楼是很出名的。它面临西湖,与柳洲亭、问水亭等各占地势,是登眺游赏的好去处。

后一个楼外楼就是现在孤山有名的酒馆“楼外楼”。据著名红学家俞平伯说,这酒馆在前清还是一个小酒馆:“旧日楼外楼,两间门面,单层,楼上悬店名旗帜”。与现在“改建大夏,辉煌一新”,根本不好同日而语。楼外楼的旧貌我也曾见到过,因为历经民国,基本上没有大变。1947年我在金沙港读书,周末回到城里来,往返都是步行的(将车钱省下来买花生米、牛轧糖吃),而楼外楼就是必经之地。有时候口渴了,就跑进店堂在柜台上舀茶喝,这茶是供给行人的,所谓“施茶汤”,但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喝的人不多,因此也比较清洁。现在回忆起来,那店堂和香茶还都历历在目。

但是人不可貌相,店铺的出名也绝不在屋子的大小。那时的楼外楼规模虽小,却已经颇为人知,尤其是西湖醋鱼、响铃、莼菜这一些佳肴,早已是有口皆碑、名闻中外了。一代鸿儒俞曲园就与楼外楼有着特殊的缘分。孤山的俞楼为俞曲园所住,那时楼外楼还未出现,后来建屋开张,因为与俞楼是邻居,又慕曲园的大名,所以就请他书了匾额(可惜匾额已经不存)。因了这些关系,俞曲园也常到楼外楼叫菜。这些菜自然都是出于名厨之手。如《曲园日记》于 “三月”下云:初八日,吴清卿河帅、彭岱霖观察同来,留之小饮,买楼外楼醋溜鱼佐酒。

俞曲园是俞平伯的曾祖父,曲园死时平伯只有七岁,所以他说:“从前曾祖住俞楼时,我当然没赶上。”后来俞曲园回苏州,因为爱吃楼外楼的菜,就叫家人仿制,有醋鱼、响铃、莼菜等。这些家传的好菜,追根到底,还是与楼外楼有关系。所以在俞平伯的记忆中相当深刻。后来他写《双调望江南》三章,其第三记食品,即云:西湖忆,三忆酒边鸥。楼上酒招堤上柳,柳丝风约水明楼,风紧柳花稠。鱼羹美,佳话昔年留。泼醋烹鲜全带柄,乳莼新翠不须油。芳指动纤柔。

此词上片写环境。楼外楼还是旧日格局。下片写醋鱼、莼菜。所谓“佳话”,就是宋嫂鱼羹。宋五嫂原在汴京,南渡至临安(今杭州),曾蒙宋高宗宣唤,事见周密《武林旧事》。后来元人张雨写《西湖竹枝词》,有“东京邻舍宋大嫂,就船犹得进鱼羹”之句。但是其鱼羹遗制不传,与今之醋鱼有无关系不得而知。虽然据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看来,好像是同一样菜。梁氏说:“西湖醋溜鱼相传是宋五嫂遗制,近则工料简涩,直不见其佳处,然名留刀匕,四远皆知。清代方恒泰《西湖词》云:‘小泊湖边五柳居,当筵举网得鲜鱼。味酸最爱银刀鲙,河鲤河鲂总不如。’读此诗,觉此鱼顿然生色。”

醋鱼究竟是否是宋五嫂鱼羹遗制,这问题暂且不说,我只觉得方恒泰写西湖醋鱼倒是很得要领的。何以知道?且看俞平伯传自曲园的制法就可以明白:

醋鱼要嫩,其实不烹亦不溜,是要活鱼,用大锅沸水烫熟,再浇上卤汁的。鱼是真活,不出于厨下。楼外楼在湖堤边置一竹笼养鱼,临时采用,我曾见过。“全带冰(柄)”是款式,醋鱼的一部分。客人点了这菜,跑堂的就喊道:“全醋鱼带柄”或“醋鱼带柄”……等拿上菜来,大鱼之外,另有一小碟鱼生,即所谓“柄”。虽是附属品,盖有来历。“柄”,《双调望江南》中写作“冰”,作者自注:“鱼生,读去声。”也就是方氏诗中的所谓“鲙”,有时候写作“脍”亦通。这是正宗的醋溜鱼。现在民间所烧的醋溜鱼,恐怕只是“工料简涩”些,说它与宋大嫂的鱼羹毫无关系,也是缺少根据的。

其次是莼菜。俞平伯说:莼鲈齐名,词中“乳莼新翠不须油”句说莼菜,在江南是极普通的。苏州所吃是太湖莼。杭州所吃大都出自萧山湘湖。西湖也有,但产量较少。莼羹自古有名。“乳莼”言其滑腻,“新翠”言其秀色,“不须油”者是清汤,连上“烹鲜”(醋鱼)亦不须油。此二者固可餐也。

我曾读郑逸梅先生的《文苑花絮》,在《萧山与湘湖》一文中,郑先生在讲到湘湖莼菜时说:“又西湖莼菜是名著全国的,实则托名西湖的莼菜,大都湘湖的产品。据说莼菜杂生萍藻间,不易辨认,但村人却能识得。春时采摘,沃入沸汤,才得柔滑可口,其烹煮是有些秘法的。王端履又有一首咏这件事:‘湖心三月水粼粼,湖面花开尽白萍。采得莼丝生不滑,秘传煮法要瞒人。’所谓秘法大概就是水要沸、汤要清而已。”

《曲园日记》曾云:“吾残牙零落,仅存者八,而上下不相当,莼丝柔滑,入口不能捉摸……因口占一诗云:‘尚堪大嚼猫头笋,无可如何雉尾莼。’”俞平伯说:公时年七十二,自是老境,其实即年青牙齿好,亦不易咬着它,其妙处正在于此。滑溜溜,囫囵吞,诚蔬菜中之奇品,其得味,全靠好汤和浇头(鸡、火腿、笋丝之类)衬托。若用纯素,就太清淡了。

末了还有一种响铃儿,也是俞曲园爱吃的。还是引俞平伯的原文云:我曾祖来往苏、杭多年,回家亦命家人学制醋鱼、响铃儿。醋鱼之外如响铃儿,其制法以豆腐皮卷肉馅,露出两头,长约一寸,略带圆形如铃,用油炸脆了,吃起来花花作响,故名“响铃儿”。“儿”字重读,杭音也。《梦粱录》曰:“中瓦子前谓之五花儿中心”,三字杭音宛然相似,盖千年无改也。后来在杭尝到真品,方知其差别。即如“响铃儿”,家仿者黑小而紧,市售者肥白而松,盖其油多而火旺,家庖无此条件。唐临晋帖,自不如真,但家常菜亦别有风味,稍带些焦,不那么腻,小时候喜欢吃,故至今犹未忘耳。

曲园老人莼羹只能囫囵吞下,而响铃儿却吃得津津有味,原因就在于松脆。响铃儿以肉为馅,还可以用嫩笋干撕成丝裹在豆腐皮中,油炸后也松脆可口,算是素菜。吃时备番茄酱与甜面酱各一碟,趁热蘸着吃,也是过酒妙品。